蜂糖白粽

【喻黄|手术台】纪念品

器械护士报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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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
上午十点,门铃准时响起,伴随着一个轻快的男声。

“您好!荣耀科技有限公司。”

我看了一眼客厅里散落一地的玩具,扬声朝卧室里喊了一嗓子:“小天,机器人送来了,快把地上的玩具收拾一下!”

没有人答应,门铃又在此刻适时地响了起来。我叹了口气,走过去打开了门。


门外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小哥,脸上挂着标准的制式微笑,身边立着一个一人高的滑轮铝箱。确认过身份和订单,他将那只箱子缓缓推进了家门。

地上的玩具不出所料还是老样子,小天不知道在卧室里折腾些什么。我扫了眼墙上的时间,打断了滔滔不绝进行着介绍的小哥:“抱歉我一会儿还有事,这些背景我们在下单之前就了解过,可否麻烦您直接让他开始工作?”

小哥善解人意地点点头,解开铝箱上的指纹锁,娴熟地开始进行初始化配置。

装在箱子里的是一个年轻男人,或者更准确一点说,是一个年轻男机器人。几十年的发展下来,这玩意儿早已算不得稀奇,虽然依旧是只有中产jie级才能消费得起的产物。荣耀公司不知在这个项目上砸了多少钱,听说直到近几年才勉强填补上早年的亏空。

“差不多可以了,”小哥合上控制面板,打开开关,“您看一下。”

机器人的眼睫动了动,睁开了眼睛。

“您好,我叫喻文州。”技术的发展早已让机器人的嗓音与人声无二,喻文州的声音是温和挂的,与他的长相十分契合。

“姓名,喻文州;性别:男;年龄:28岁;性格:温柔体贴。”小哥在旁边飞快地进行着一系列标签化的注解,“当然,年龄不过是一个符合外形的设定,姓名也是可以更改的,一切遵从您的意愿。如果您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,我司还提供不同年龄阶段、不同性格外貌的机器人供您挑选,租期灵活,价格合理。”

我点点头,他说的这些正是荣耀公司拿来作为机器人的核心卖点——“一个为您量身定制的机器人!安全,舒心!”机器人采用租赁制,租期短则一周,长可达数十年。每位顾客的租期结束以后,机器人内部的系统将被重置,所有有关这一任雇主的信息将被清除。从平均价格来看,短租期售价甚至可达长租期的十数倍,可其销量几乎占据了总体的90%——这世上永远不缺喜新厌旧的有钱人。

小哥交待完售后等事宜便手脚麻利地离开了,我看了眼时间,离我不得不出门还有20分钟。喻文州环顾了一圈四周,然后便安静地垂手立在那里,像是在等我的指示。

“咳咳,”我清了清嗓子,有些局促。这是家里的第一个机器人,一时我还找不准自己的角色,“喻文州……是吧?”

他点点头:“是,不过如果您有更喜欢的名字……”

“我觉得这个就挺好的,”我又扫了眼时间,在心里飞快地把要交待的事理了一遍,“一会儿我得去公司,现在我们先把最要紧的事过一遍,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——小天?”我扭头朝里屋叫道。

“您说什么?”

不知为什么喻文州说这句话的语气有种不寻常的急促——也可能是我的幻觉吧,因为当我再转头看向他的时候,他的表情依然是那种非常标准的、机器人式的平静。我想了想,解释道:“不是在叫你,是我的儿子,小天是他的小名,大名余天。这回家里租机器人主要也是为了他。喏,你看,终于肯出来了。”

小天今年六岁,正是准备上小学的时候。我和先生平日里工作都忙,幼儿园时孩子都是交给他爷爷奶奶在带。去年底他奶奶旧疾复发,和爷爷一同回老家调养。不得已,我们把小天的幼儿园转了全托。原以为撑到小学就好,没想到翻年先生工作调岗,现在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他市。我一个人实在难以支持,这才租了个机器人,好歹熬过小天学龄前这段时间。

小天平日里很活泼,甚至有些话唠,之前听爷爷奶奶说他很羡慕同学家里的机器人。这不是笔小开销,家里老人更是觉得没必要,这件事便一直搁置。决定租一个机器人以后,我当作一个惊喜告诉他,他却好像并不怎么开心。

什么时候小孩子的心思也这么难猜了。


我将喻文州介绍给小天,叮嘱小天“要和他做朋友”,喻文州朝他温和地笑笑,小天低垂着头点了点。

“好了!”我拍拍手站起来,“虽然现在有文州哥哥可以帮你,但你还是要做好自己的事。来,让我们先把玩具收起来。”

我拖过小天平时放玩具的大箱子,陪他一个个将散落在地上的玩具捡起来。喻文州也蹲下来帮忙,递给小天一辆撞进沙发缝的赛车。

“谢谢。”这孩子倒是有礼貌。

时间差不多了,我起身去收拾自己的拎包,余光里瞥见小天扁了扁嘴。

可是又有什么办法,我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
从卧室出来,一大一小两个人还蹲在地上。喻文州一样样递给小天玩具,他一样样接过来,码进箱子里。迎着阳光,喻文州的皮肤显出一种剔透的质感,我知道那是一种革命性的仿真材料,外表逼真,性能鲁棒,防水防电。这种材料的问世也是荣耀机器人得以研制成功的基石之一,其寿命远高于一般电子元件。短租期机器人在每次回收时会进行内部元件维护,长租期机器人也有每十年的系统查验期,往往一身的零件换一个遍,那副“皮囊”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。

从某种意义上讲,他一直是“他”,拥有无限轮回般漫长的寿命;从另一种意义上讲,他早已不是“他”,甚至这个“他”从来就不能被定义为存在。

一个有趣的思考角度,可惜我必须得去上班了。


喻文州送我到门口,我急匆匆把一些琐事又向他交待了一遍,诸如虽然今天小天放假但是一定不能放任他打游戏或玩玩具,学前班的作业在他桌面的蓝皮笔记本上一定要督促他写,蔬菜和肉在冰箱,记得不要让他挑食,洗碗机装在橱柜里,他需要睡午觉,还有我今天应该会回来比较晚,不用给我准备饭了。

喻文州一一答应着,立在门边听我把事情讲完。

“对了,如果九点钟我还没回来,记得哄他睡觉,他喜欢有关火车的那本故事书。”

小天蹲在客厅,手里摆弄着玩具。我把声音压得很低,但还是看到他抽了抽鼻子。

“就这样吧。”我叹了口气。

“是,夫人。”

我猛地打了个哆嗦——富人们的恶趣味都是这样的吗?

“别叫我‘夫人’,”我干巴巴地说,“叫我林姐吧。”

“好的,林姐,工作顺利。”喻文州语气温和,在我身后锁上了门。



2


小天很快就和喻文州混熟了,速度快得超出我的想象。喻文州的工作也完成得相当出色,家里的近况已经不止是“井井有条”可以形容。机器人的眼睛有网络摄像头功能,最开始那几天我时不时还在手机上盯着,后来就完全放手了,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两年租一个回来。

公司里忙着谈一个项目,家里又多了一个喻文州,我最近加起班来也有些放飞。回家时往往小天已经睡了,客厅昏沉沉的,只开着一圈吊顶灯。喻文州坐在沙发上,半垂着头,神色平静。

“您回来了。”他倒了一杯水给我,从我手中接过拎包和外套。

“小天睡了吗?”

“睡了。”

相同的对话每晚都会重复一遍,已经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。我轻轻推开小天的卧室门,果不其然看到他向右蜷着身子,怀中紧紧抱着那只布偶熊。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的睡姿。

我悄无声息地掩上房门,朝自己的卧室走去,喻文州却在身后叫住了我。

“林姐,”平淡的复述语气,“小天今天说,周末想去游乐园,说您之前答应他了的。”

“嗯?嗯……好像是。”我按按眉心,感觉太阳穴附近开始隐隐地跳疼,随口敷衍道,“我看看能不能挤出一天时间吧,最近公司里实在很忙。”

“林姐——”喻文州竟然还不依不饶上了,他不是一个机器人吗?现在的机器人还管育儿的吗??

我不耐烦地转过头去,却在对上喻文州的眼睛时怔住了。昏黄光影里,他的眼中好似流淌着情绪一般的东西。

“有空的时候,还是多陪陪小天吧。”喻文州轻声说。



3


那个周末还是去了游乐场,我、小天、喻文州。不过半个月的时间,小天已经有点黏他,一路牵着他的衣角,嘴里不停地说话。

说起来真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样的小天了。忙归忙,无论如何我是他的母亲,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。

好不容易迎来不用加班的一日,我事先没告诉小天,下班后特意绕了点远路,买了当下正火的一种纸杯蛋糕。

回家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,层叠的高楼间断续地铺展开红霞。我放轻了手脚开门,知道此刻的夕阳会从主卧的小阳台照进客厅,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道橙红的拖尾。

客厅里很安静,有说话声从小阳台的方向透过来。属于童稚的絮语,偶尔辨认得出几个单字。我把蛋糕藏在冰箱顶,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去。

一条走廊连接主卧和客厅,一道玻璃门隔开主卧和小阳台。玻璃门半拉着,小天蹲在阳台上摆弄玩具。他背对着我,我便只看得见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,头发密而软,发顶有旋,在夕阳下甚至显出偏棕的光泽。

下一秒,我注意到了喻文州。他支起一条腿坐在小天身边,侧身看着他,听小天说话时会微微倾身,时不时回应上两句。暮云四合,他的目光里再一次出现了那种流淌着的东西,仿佛无限深情的凝望,又好似无法解脱的哀伤。

依然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吗?

附近高楼玻璃幕墙的反光突然严重起来,我不得不抬手挡在脸上。喻文州也在此时看到了我,俯身和小天说了两句。小天转过头,惊喜万分地向我跑来。

我一把将小天揽进怀里,眼睛却注视着喻文州。迎着我探寻的视线,喻文州还是那么平静,说话时唇角勾起的弧度与以往一般无二。

“您回来了。”连语气也是一模一样的,这是只有程序掌控才能做到的全无偏差。

小天一手拉着我,一手拽着喻文州,仰起头,给我讲喻文州刚才带他玩的游戏。看得出来,他很喜欢他。我在心里提醒自己没经验就不要太疑心病,蹲下来告诉小天厨房里有一个惊喜。



4


喻文州在来我们家的第三个月出了故障。

接到小天电话时我还没下班,只听见他在那边带了哭腔说:“文州哥哥发烧了。”

我心里一惊,试图连接网络摄像头——没有信号。我尽量放轻语气安慰了小天几句,匆匆请了假便往家赶。

喻文州倚在客厅的沙发上,毫无反应,身上盖着一条毯子,小天的。我试着伸手碰了碰他,立马明白了小天说他“发烧了”的原因——他浑身上下都烫得吓人。

不得已,我强行关了机,又打电话给荣耀公司的维修部。机器人不比一般家电,荣耀维修部向来24小时在线,挂上电话不出半个小时,就有修理工带着设备上了门。


我对这种高科技的事不怎么通窍,就看着那个人好像是运行了什么自检程序,上下捣鼓一遍,直起身来对我说:“硬件方面没什么问题,发热并不是由短路造成的。”

“那是为什么?”

维修小哥抓了抓头发:“我现在也说不好,您的这台机器人是初代产品了,最早一批的型号。刚才我看着系统内核部分空间占比出奇的大,估计是垃圾文件积累导致的运行问题,具体原因可能得返厂才能确定。”

我模模糊糊抓了个重点:“如果只是垃圾文件,清理了不就行了?”

小哥苦笑:“涉及到系统内核,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,搞不好整个机器人都得报废——”

话音未落,一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交谈的小天突然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
我慌忙去哄,好言好语地安慰他喻文州不会有事。小哥挤出个尴尬的笑,顺着我的话帮了两句腔。

小天的哭声渐渐止住了,我抬起头问小哥:“所以呢?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?”

“系统里无关紧要的临时文件我刚才已经清理过了,现在重启一次应该就能恢复正常,但我不确定类似的情况以后还会不会发生。要不这样,我今晚先带他回去做检测,这段时间先给您换一个新的——”

“哇——”小天重新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嚎哭,冲过去扑在喻文州身上,两只小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,说什么也不放开。

我无奈地看了小哥一眼,小哥已经连一个尴尬的笑都挤不出来了,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敢作声。

“算了吧,以后有问题再联系你们,今天谢谢您了。”我按按眉心,疲惫地挥了挥手。



5


大学时的室友突然发来消息,说她搬来本市,想请我过去坐坐。我接到消息先吃了一惊。

这位室友是富家女,当年嫁得也是门当户对。她眼光独到,早年与丈夫合力的几笔投资都所获颇丰。近几年偶尔听她提起,两个人的感情似乎出了些问题,不过利益牵扯难以分割,她也全不在意的样子。她之前一直生活在北方,而今突然南下,难免让人怀疑是家事上有了分晓。

周末我带着礼物去见她,开门的却是个活泼的男生。

“您来啦?徐姐等您好久了,快请进!”

——不是,等一下,什么情况?亏我已经准备好了共同批判渣男的台本??

我愣在门口没有动作,紧接着有熟悉的笑声从屋里传来,我的那位老室友款款走到门口:“吓着你了?这是家里新换的机器人,这孩子就是太活泼。”

她回身嘱咐了他几句,那个机器人蹦跳着走了。室友拉着我的手走进客厅,我在她对面坐下,仔细朝她脸上望了望,心里彻底把准备好的台本撕了个粉碎。

我想了想,借着谈笑解释了两句:“之前听你说起家里的机器人,还以为你喜欢高冷那一款的。”

她从鼻子里“哼”了一声:“那是那个人的喜好,我觉得还是活泼点的好。”

我连忙点头表示赞同,那个机器人也在此时端来了红茶和点心,放下托盘也依然闲不住,忙前忙后地张罗。

“听说你也弄了个机器人?”她突然问。

我点点头:“先生调岗了,家里没人带小天,有个机器人方便点。”

她若有所思地“唔”了一声,看着身旁绕来绕去的机器人:“挺好的,不像我,纯粹就为了这么个感情寄托。”

那个机器人感受到了她的视线,朝她眨眨眼,露出一个灿烂的笑。他笑起来很甜,可那个笑容里空无一物。

我突然觉得心里发毛,又听见她平静地说了下去:“虽然有时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,只会这么朝你笑笑,可是这样也好,至少听话……”

“听话?”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。

“是啊,”那位老室友笑起来,“你家里不是也有机器人,没感觉到?不会干扰你做任何事,你叫他往东他不会往西——”


后面的那场谈话我已经全无印象,到最后连老室友都察觉到了我的走神。她本来还打算留我吃晚饭,我随意找了个借口推脱,她便没再坚持。

坐在回家的车上,室友无心的几句话和那个空洞的笑容还在我脑海中不断回放。喻文州的举止在其间穿插着,有关他劝我带小天去游乐场的那晚,和他眼中不止一次流淌过的东西。

无论那是什么,我都得问清楚。


回家时喻文州正看着小天写作业,偶尔纠正他弯腰驼背的坐姿。家里还是老样子,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松了口气。

我离家时曾说今晚不回家吃饭,现在看到我提前回来,两个人都有些吃惊。那天晚上我几乎守在小天身边寸步不离,不管他做什么我都陪着。小天自然是雀跃的,躺在床上还在不断地笑闹。

好不容易哄睡了小天,我从房间里退出来,轻轻带上了门。客厅又恢复了它每晚昏沉的样貌,喻文州坐在茶几前,半垂着头,看见我从小天卧室出来,轻轻笑了笑:“小天睡了吗?”

“睡了。”一种奇异的角色转置,我走上前在他身旁坐下,看着他的眼睛,“喻先生,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谈谈。”



6


喻文州平静地看着我,显得不怎么意外。

“您是怎么发现的?”

“我同学家也有个机器人,对比很明显。”我言简意赅地总结。

喻文州点点头,没有言语。他注视着我,像是在等我说下去。

好吧,我深吸一口气:“我想你也看到了,我们这个家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,会租机器人完全是为了小天。这么几个月下来,小天很喜欢你,我也愿意相信你是一个……呃……‘好人’,所以才会选择找你聊聊,而不是直接上报给公司。”

喻文州的目光和语气都很诚恳:“我知道,谢谢。”

我潦草地应了一句“不客气”,接着说了下去:“这么说吧,无论你是怎样获得不同于一般机器人的‘智能’的、获得‘智能’以后又打算干什么,我都不感兴趣。但是如果你想打小天的主意,”我的语气不自觉严厉了起来,“那我就算是拼了命——”

我在说这句话时几乎背上了鱼死网破的决心,后来想想,也算是我人生中一个难得的高光时刻。喻文州却只是轻轻笑了笑。

“您言重了。”他说,“我没什么统治世界的野心,不过是不想忘记一个人。”



7


喻文州睁开眼,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小豆丁——他在记忆里见到的第一个人。

小豆丁大概八九岁,瞳孔和头发的颜色都偏浅,生着一颗小虎牙。密而软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,低头时可以看到头顶的发旋。

“少天你看,这是什么?”喻文州的身后还站着一男一女,说话的是那个男人。

那个叫“少天”的小豆丁抬头看了他一眼,很明显有些好奇,却好像在生什么气,拼命克制着显出一副冷淡的样子。

男人顿了顿,接着往下说:“你不是总抱怨爸爸妈妈工作忙没时间陪你,看,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忙的东西。他叫喻文州,是个机器人,但很聪明,只要你肯教他,就什么都能学会。以后就让他陪着你,和你一起玩,好不好?”

话还没说完,男人的电话就响了。他接起来应了几句,和身旁的妻子交换了个眼色,俯下身,摸了摸黄少天的头。

“爸爸妈妈单位还有事,今天就不能陪你了,你可以让喻文州带你一起玩。不过得答应爸爸,出去以后不能和其他人说家里有机器人的事,如果有人问起来,就说是家里的亲戚,知道吗?”

黄少天咬着嘴唇,点了点头。

男人又直起身,面向喻文州:“记住了,从现在开始,你的身份是黄少天的表哥。”

“是,先生。”喻文州答道。

男人和女人很快便离开了。门刚一关上,黄少天便再也忍受不了似的,抓起沙发上的靠垫狠狠地摔了出去。喻文州走过去捡起来,回身时发现他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。

“你别看我!”黄少天抬手抹了把眼睛,气势汹汹地朝他吼。

情感分析的结果告诉他,这个人很生气。系统作出了安抚的指示,喻文州环顾四周,看到了沙发上的玩偶。

“看,小熊。”喻文州拿过那只布偶熊,蹲下身,举到他眼前。

黄少天狠狠地盯着他,眼眶通红,大口喘着粗气。喻文州维持着那个举着布偶熊的姿势,用“温和”的眼神看着他,什么也没说——其实是系统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。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,终于黄少天软化下来,劈手夺过了玩偶。

“别以为一个玩具就能收买我!!”他不忘朝喻文州嚷了一句。

系统同样判断不明这句话里的意味,指示喻文州笑了笑。



8


“你是说……什么意思?这和你衍生出智能又有什么关系?”人生中的高光时刻被打断,一时间我没能反应过来。

喻文州似乎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,缓缓解释道:“荣耀公司的机器人面世已经有数十年的时间,现在应该几乎没人知道,在这个版本的机器人诞生以前,还有过一个内测版。”

“我就是那个版本的机器人之一,也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一个。”

除了目瞪口呆,我不知道还能给出什么反应。

“不知道你有没有过了解,现代机器人设计思想的源头其实是经典的强化学习理论,只不过硬件的发展让人们可以将学习模块做得足够小,效率足够高,同时能耗也足够低。”喻文州顿了顿,“在这一模型下,除了出厂时内置的基本功能,机器人还能根据雇主的喜好调整自己的表现,或是按照要求学习新技能。”

我点点头,在铺天盖地的广告下,几乎是个人都能对机器人的原理扯上两句。

“内测版机器人在绝大多数地方都与我们现在见到的机器人一致,只不过在那时的设计里,机器人还具有情感学习的功能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学习人的感情?可是现在的机器人也是有喜怒哀乐的呀。”

“那不一样,”喻文州摇摇头,“现在的机器人给出的情绪表现不过是套用一个标签。通过语义和场景分析,系统简单粗暴地告诉他们应该用什么模板作出反应。”喻文州顿了顿,“我在最开始也是这样。”

“所以你说的情感学习是指?”

“就好比如果你将‘喜怒哀乐’当成情绪的大类,这个功能可以让机器人通过学习,进化出这些大类之间的、更为复杂细腻的感情。设计这个功能的初衷是为了让机器人变得更体贴——”

“那不是挺好的?”想起同学家机器人那个空洞的笑,我几乎脱口而出。

“可是能学习到的情感本身并不都是好的。”喻文州轻声说,“这批机器人通过内部测试以后,公司又邀请了很多家庭进行试用。本来是想作为投放市场的铺垫,没想到出了大事。”

“在这些家庭里,有个别存在家庭暴力的现象。”喻文州皱起了眉,“公司后来的调查报告显示,外部强刺激导致了迭代学习过程的梯度爆炸,其直接后果就是机器人在短时间内产生了无法控制的暴力倾向。”

“不会有人丧……”机器人的力量绝非一般人可比,失控的后果不堪设想。

还好,喻文州摇了摇头:“只是有人受伤,最厉害的那个断了两根肋骨——不过也足够引起恐慌了。荣耀公司付出了巨额赔偿,才把这件事压了下去。那批内测版机器人也被全部召回,进行了彻底重置。”

喻文州看到我的表情,朝我露出个安抚的笑,“不用担心,自那以后这一功能便被永久性去除,现在的机器人几乎连负面情绪都不会有。就这样公司还怕出意外,对每个机器人都设置了情感监控,一旦超出某个阈值,”喻文州比了个斩断的手势,“机器人将被强制关机并上报。”

我点点头,刚有点安心,突然察觉出了更大的不对:“那你是怎么——”

“我是被人悄悄带回去的,”喻文州平静地说,“系统里登记的状态是‘报废’。那对夫妻都是研发部门的核心,平时工作太忙,想让我代替他们陪伴儿子。这是很严重的失职行为,事故发生以后,他们也不敢再将我送回去。而且当时的调查表明,只有强烈的暴力事件才会催生出类似的反应——这也是内部测试时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的原因——他们认为自己的家庭不会这样。”

“实际上呢?”

“实际上也没有,”喻文州笑起来,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,“只不过我用更长的时间,学会了爱。”



9


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。气温骤降的几日,连这座南方城市也罕见地落了一场雪,很薄,融在路上很快便结了冰。

凌晨的国道上,一辆超载的小货打滑侧翻,倾倒的货物砸中了路过的一辆轿车,车上乘客当场殒命。轿车上有一男一女,正是黄少天的父母。

那年黄少天十四岁,没有任何直系亲属,法定监护人是一个不知隔了几重的远亲。那个监护人事后露了一面,委婉地表示家里空间有限,黄少天想要搬过去可能不方便。正好,黄少天也不需要他。他过惯了一个人在家的日子,身边只跟着一个喻文州。

那时喻文州的举止已经与常人无二,虽然荣耀公司的数据库里永远会有属于他的一条登记——早在机器人正式上市时,黄少天的父母便悄悄涂改了记录,为喻文州创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。

黄少天父母出事后不久的那段时间,喻文州眼睁睁看着他以一种近乎冷漠的态度料理完后事,一脸平静地面对那些心碎不已的领导和同事,然后在一个又一个深夜,感知到睡在身旁的少年颤抖的身躯,伸手触摸到濡湿的被角和枕套。

生活的表象没有任何不同,内里的寄托却已经轰然塌陷。十四岁的少年站在废墟之上,面对几乎吞噬掉一整个世界的梦魇,固执地想要独自抗衡。

喻文州伸手揽过他,感受到他凌乱的心跳、不规则的呼吸,试图递给他自己的体温,哪怕这温度并不来源于真实的皮肤。

黄少天缩进他怀里,蜷曲起身体,如同冰天雪地里靠近最后一点热源。这热源不盛,无法融化霜雪,却足以给他一个无梦的长夜。



10


黄少天的大学就在本市。他完全继承了他父母的头脑,没花什么工夫就考上了门槛最高的计算机。

临走前的那个晚上,黄少天在卧室里收拾东西,把衣服一件件地从两个人共同的衣柜里清理出来。黄少天的父母去世后,他将原来的那间主卧落了锁,除了定期的打扫再不去碰。剩下他的这间卧室,他和喻文州一起住着。

严格来说喻文州并不需要一间卧室,一张床,正如他不需要那些填充了整个衣柜三分之一还要多的衣物。可黄少天觉得他需要。他固执地为喻文州买来四季衣物,按照普通人的穿着打扮他,又固执地要求喻文州每晚陪在他身边,哪怕他早已不需要依赖一份体温便可入眠。

箱子收拾得差不多了,黄少天环顾了一圈四周,突然问:“文州,你对我……是怎么想的?”

喻文州没搞明白状况:“什么叫‘怎么想的’?”

“就是……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?”

喻文州看着他:“少天,我是个机器人。从定义上说,你是我的雇主。”

“如果不考虑机器人这个身份呢?”

喻文州想了想,轻声说:“算亲人吧。”

站在他的立场,这已经是逾越了的、无比亲密的存在,可黄少天看起来还有些失望:“就只是这样吗?”

喻文州安静地看着他,没有作声。距离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已经过去太久,系统一片空白,不知如何反应。

黄少天叹了口气,锁上箱子拖去客厅。喻文州站在空出一半的卧室里,莫名其妙地有些愣神。


学校离家不远,可黄少天很少回来。一个人在家的喻文州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“无聊”这种情绪,于是发挥机器人不需要睡觉的特长,不眠不休地把近几年热门的狗血连续剧补出去八百集。

然后他得出一个结论,黄少天多半是恋爱了。

那时的他尚且不知何为试探,趁黄少天好不容易回次家,开口便问了。

没想到黄少天看着他的眼睛,神色晦暗不明:“你希望我谈恋爱?”

喻文州眨眨眼:“这是好事。”

黄少天的言辞里已经有些激烈了:“你觉得这是好事,可你明白什么叫谈恋爱吗?你明白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吗?”

没有给喻文州任何反应的机会,黄少天接着说了下去:“如果我今天说,我喜欢你,你会怎么想,你喜欢我吗?”

喻文州定定地看着他,程序控制下的面部表情很平静,掩饰住了他此刻的惊惶——可是为什么要惊惶?又为什么要掩饰?喻文州还没来得及去想,就听见黄少天抬高了声音,近乎强硬地说:“闭上眼睛。”

他当然只能闭上,感受到黄少天一点点靠近,用一种截然相反的、无比温柔的动作吻住了他。

黄少天退开来,语气里有一点紧张:“你现在……什么感觉?”

触觉传感器检测到信号,电流经通路传往中枢,系统进行处理、作出指示。重复过千万遍的流程,却在这一次反馈出不安的麻痒,未知的挣动,混合着模糊的喜悦与渴望,越来越强烈,头也不回地飞身向前,仿佛扑向什么终将抵达的宿命。

他陪伴着黄少天度过了一整个童年与少年,又从黄少天那里学习到了有关生活的一切。他们早已不只是共同生活的关系,甚至用相依为命都不足以形容。那种精神上的互相依托与交付,彼此之间的拯救与成全,用爱来描述都觉得有些少了,可除了爱,还有什么能给这份感情提供一个归宿。

于是他揽过他的头,主动吻了上去,直到黄少天快要换不过来气,一把推开他,弯下腰大口地喘息:“我说你——不、不用呼吸很了不起啊?”

喻文州笑着问:“少天现在什么感觉?”

黄少天装模作样地想了想,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:“想要感谢科技的发展,让我不至于觉得在啃一块钢板!”



11


黄少天大三实习的时候,义无反顾地去了荣耀。

内测版事故只拖慢了机器人面世的脚步,到而今距离其正式推出已近十年,荣耀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行业巨头。荣耀公司不好进,可这对黄少天不是什么难事。他有能力,还有他本来的身份。

“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喜欢那里。”喻文州一句话只说了三分。

“我是不喜欢那里,可没有那家公司也不会有你。”黄少天平静地说,“后年你就该返厂查验了,我必须得在这之前找到办法。”

长租期机器人都有每十年的返厂查验期,主要目的是为了检测潜在的硬件故障和系统风险——以及,进化出“智能”的可能。喻文州系统的结构和其它机器人都不相同,进去了就别想出来。想要找到对策,进入公司内部几乎是唯一的法子。

好在没过几个月就传来了好消息,黄少天一进门就兴致勃勃地对他说:“文州文州,老叶愿意帮这个忙!”

叶修这个名字喻文州是听过的,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升任机器人研发部副主管——主管是学界泰斗,半挂名的性质,叶修是他的得意门生,也是由他一力拔擢。叶修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似乎与黄少天的父母颇有交情,黄少天进入荣耀后很快也与他混熟了。事情发展到现在,叶修是唯一一个清楚他们关系的人。

“事先声明一点啊,黄少天小朋友,我可不是被你们的伟大爱情感动才答应帮忙。”叶修靠在黄少天家的沙发上,指间夹着一根烟,“我是看文州进化出感情挺不容易的,居然就用来谈恋爱了。怎么样,喻文州同志,我都帮你伪装了系统,要不要考虑一下统治世界?”

喻文州笑吟吟地没接话,黄少天在旁边已经“靠靠靠靠靠”地嚷开了,底气十足地威胁叶修要把他放在办公室的香烟全剪成一厘米一截的。

那真的是最好的时候,一片光明,一望万里。他们并肩携手,而前路延展,仿佛没有尽头。



12


“生日快乐,少天。”

黄少天合上打火机,满意地拍拍手退到一边。蛋糕上的五根蜡烛,三根亮两根灭。黄少天说这才是程序员过生日的方式,二进制计数,11100,28岁。

吹蜡烛许愿分蛋糕吃长寿面,一套常规的流程下来,黄少天瘫倒在座位上,满意地拍拍肚皮。

“我觉得我得开始健身了,公司里的那些程序员,要么发福要么秃头。”黄少天说着,心疼地挑起一绺头发。他现在染了个棕色,倒挺合衬。

“那么从现在开始,吃完饭就不要懒着。”喻文州牵着他站起来,一路带着他来到客厅。

“文州你这是干什么……”黄少天眨眨眼,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。这是他有些紧张时的习惯,喻文州轻轻笑了笑。

“想要邀请你跳支舞。”喻文州打开音响,回身向他伸出了手。

曲目是提前设置好的,前奏刚响,黄少天就震惊了:“卧槽文州这怕是上上个世纪的曲子了吧你从哪里弄来的——”

“电视剧看得差不多了,最近我在看老电影。”喻文州调整好了两个人的姿势,“你不在家的时候,还不许我想办法打发时间?”

“可是这也不是舞曲吧……”黄少天心情紧张的第二个表现,就是话会变得更多。

“有什么关系。”喻文州笑着,吻了吻他的嘴角,“认真点,要转圈了。”


Oh dream maker, you heart breaker.

Wherever you're going, I'm going your way.


Two drifters, off to see the world.

There's such a lot of world, to see. 


的确是有点年头的曲子,现在已几乎听不到这样的歌,音质毕驳,底噪清晰。他们却从中听出了时间流淌,缓慢坚定,平和从容。

“文州,我28岁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和你一样大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等明年就该比你大了。”

“那等明年我也把年龄改成29。”

“可是我总有一天会比你老。”

“没关系,”喻文州又吻了吻他的嘴角,“我陪着你。”



13


喻文州提着保温盒走进病房,病床上的人瘦得脱了相,见到他进来,唇角拼命勾了勾。

其实他很年轻,还不到50岁,可疾病不饶人。

——死亡更不。它或早或晚,总会发生。


他们是谈论过死亡的,这是个无法避免的话题,而他们都不是怯懦的人。不过起这个头的时候还是在深夜,某个噩梦转醒的凌晨,人一天中最真实也最脆弱的时刻。

“等我……死了,你会被彻底重置,那些伪装都不会管用。”黄少天伸长手臂圈住他的腰,梦呓般的语气,“这样也好……”

喻文州揽住他,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他的背,突然轻轻笑了笑:“说不定他们发现我不对,直接选择销毁。”

黄少天也笑了,笑得越来越厉害,笑到整个人都微微发颤。他收回胳膊压在眼睛上,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:“这样也好……”

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提起,有些事只需要讲这么一次。


喻文州从病房中退出来,拨通了叶修的电话。

“有一件事,想要请你帮忙……”



14


“你的意思是,在他去世以前,你找人帮你彻底修改了系统,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,还有一整个情感模块都伪装成了内核的底层文件?这就是你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些,并且保有感情的原因?”

“是,这是避免记忆被重置的唯一方式。”喻文州顿了顿,“而且也不是全部,现在这样已经是系统能够承受的极限了。”

然而终究不是长久之策,负重的内核会在运行中产生越来越多的垃圾,无法清理,带来卡顿与高热。滚雪球一般的,直到整个系统再也无法承受。

“我是你离开他以后的第一任雇主吗?”

喻文州摇摇头:“按照时间来算中间应该还有二十多年,不过我不记得了。”

“所以你明明可以伪装得很好……”

喻文州眨了眨眼睛,目光里有一丝狡黠,又带出许多温柔:“小天有些像他,我也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。”


还在医院里,荣耀的人就找上了门,目标很明确,回收喻文州。

这是很自然的事。雇主死亡,雇佣关系也随即宣告结束。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机器人,一个物件,不被认为具有自主意识,更不必谈自我支配的自由。

喻文州生平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一个机器人,可以将表情和语气都控制到全无波动。他看着找上他的人:“先生生前最后一道指令,是让我帮他处理好后事。”

服从雇主的指令是机器人的天职,他们当然也可以强制关机,然后带走他。可去世的是一个标准的孤寡中年,还是荣耀公司的重要前员工——总可以行一个方便。


于是他是在追悼会后才被带走的。要追悼的那个人,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有权留给他——房子、衣服、纪念品,甚至是一根头发。

什么让我记得爱过你?

——图像?视频?所谓记忆的载体,不过是二进制的数据流,一个个像素点,三颜色通道,八比特位宽,11010000。

可这些就是全部了。

藏进系统深处,拿片段拼凑起天长地久。


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叶修,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。隔着黑压压的人群,叶修轻轻向他比了个口型。

“保重。”

喻文州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大厅里那些黑衣服黑脑袋就像黑洞,他极速坠落,又如同静止,仿佛去往时间尽头,又凝固在原地成为永恒。

眼眶和胸口不受控制地开始烧灼,可他没有泪腺,流不出眼泪;也没有心脏,感受不到疼痛。


“你……不辛苦吗?一直记得那些?”那天的最后,我试探着问。

喻文州只是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。

“选择而已。”他说。

于他而言,这是一种习惯了的、漫长而温和的对抗。



15


喻文州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,莫名其妙的卡顿、毫无征兆的发热。重启所能带来的效果越来越短,直到某一天,喻文州再一次从几乎烧毁元件的高热中恢复,对我说:“就到这里吧。”

荣耀公司的人上了门,为我带来了一个新机器人。我摇摇头,说不用了。

我让他们等在门外。喻文州站起身来,非常平静。

小天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,在此之前我给他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思想工作,可是让一个小孩子接受已成事实的分别还是太难了。他不愿意面对,我也毫无办法。

然而他还是跑了出来,喻文州甚至没走出客厅。小天抱着他的腿拦住他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求他不要走。我想上去拉住他,又有点不忍心。

喻文州四下看了看,沙发上放着小天常抱的那只布偶熊。喻文州把它拿起来,蹲下身,举到他眼前。

“看,小熊。”

小天愣怔地接过布偶熊,抱紧了,茫然地看着他。喻文州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,把他抱进怀里,拍了拍。

我不知道喻文州想起了什么,但他这一刻笑得很温柔。

“谢谢。”走到我身边时,他轻轻地说。


喻文州并没有给我讲太多有关那个人的事,但我看过他的照片,他们的,喻文州和黄少天。

那该是几十年前,在夏日的某处海边。天空湛蓝,海面寥阔,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,充满精力,充满热情,充满爱。他亲昵地揽着喻文州的肩膀,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颗虎牙。喻文州抬手揉他的头发,对镜头笑得温柔又纵容,我从未见过一个机器人那样的笑。黄少天的脸上粘了几粒沙,在阳光下折出亮晶晶的细小斑点。

他们真实而幸福,与这世间千万情侣一般无二。



END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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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 文中歌词源自《Moon River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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